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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庆收六十六岁的姑姑突发脑血栓，等邻居发现联系到家人拉到医院后，医生下了结论——动脉粥样硬化性脑梗死导致瘫痪，余生将与床铺为伴。

说起杨庆收他姑，真是个苦命的主儿。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硬是嫁给了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男人。基本上同路遥《平凡的世界》里的王满银一样。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姑一辈子没生孩子。而他姑父的哥哥却是生了一个又一个，总共有四个儿子三个姑娘，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一地鸡毛。那时候日子都过得苦，七个孩子你想想，这个哭那个叫，这个生病那个感冒。而他姑这边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后来好事又好心的队长王麻子从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调和下，在喝了两家各两顿酒，在他自己家喝了一顿酒，而且是两家人带酒的带酒，带菜的带菜，王麻子只提供了桌椅板凳的一系列操作下，把他姑夫大哥家三岁的小儿子过继给了他姑姑。

自此以后，杨庆收也算有了表弟，并且把通俗易懂的狗剩的名字改成了同样通俗易懂的名字——得宝。

虽然是过继过来的儿子，但是她两口对这个儿子的疼爱比亲儿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的是拿他当宝贝一样去呵护。如果有登天梯的话，估计要星星也会去摘，但凡有避水术，如果要鳖也会五洋去捉。所以从小到大，得宝是在溺爱中慢慢长大的。

由于得宝是三岁过继来的，所以也懵懵懂懂的记事了，因此两家人也没刻意去隐瞒。于是得宝从小就对两个家没分的那么清，由于两家是邻居，那边做了啥好吃的，稀罕吃食，得宝就屁颠屁颠的去蹭吃蹭喝，平时也过去和他那些哥哥姐姐一起疯玩。

从小到大，得宝都比他那些哥哥姐姐享受着双倍的父爱母爱，又加上杨庆收他姑父是个游手好闲不拿锄把不下地的主儿，经常带着得宝钓鱼捉虾，套兔打鸟，赶集上店。耳濡目染，有样学样的得宝从小就得到了不是亲爹胜似亲爹的亲传，也变得不学无术，好吃懒做。

长大以后，为了得宝的婚事，得宝妈可没少求爷爷告奶奶。自家的大公鸡让张媒婆，李媒婆，王媒婆吃了一只又一只，最后由于得宝长得还算周正，总算娶了一房媳妇并结婚生子。这也算了了得宝娘的一桩心事，觉得百年之后去了那边也能给老头子一个交代了，毕竟传宗接代的头等大事没在她这儿中断了。

时间如同老牛拉破车一直在不温不火的前进着。转眼间得宝娘到了花甲之年，由于找了个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丈夫，所以一辈子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自己一个人干，别人家都是女人顶了半边天，而他们家是女人顶了整个天，因此，得宝娘随着年纪的增大，各种毛病如同枝蔓绕树，慢慢的上了身。关节炎，高血压，痛风，偏头疼，胃病，心脏病，总之，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好地方。

即便疾病缠身，得宝他妈依然起早贪黑的忙碌着，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些活都算是休息了。这天天刚蒙蒙亮，得宝他妈起床后拿起镰刀，准备去给牛割草，然后去邻村打工。当她弯下腰去推车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知觉，像一截枯树桩一样栽倒在地上。

杨庆收姑姑的村子是在山腰，每家每户高低错落，依地势而建。天渐渐亮了起来，左边高处的邻居张大哥起床后无意间低头往得宝他妈院子看了一眼，发现了倒在地上的老人家。张大哥一看人命关天，哪敢怠慢，一边给不和母亲在一个院子住的得宝打电话，一边沿着不高的院墙下到院子里，把得宝妈慢慢扶起靠墙坐到地上。

“大妈，你咋的了，快醒醒。”张大哥又是呼叫，又是掐人中的，过了好一会，得宝妈才吃力的睁开双眼，却说不出话来，手脚也不听使唤。

这时候得宝也赶到了，背起他母亲就往外跑。因为山里人家的车都开不到家门口，有车一族都是把车停在村里的主道上。得宝气喘吁吁的背着母亲，“张哥，麻烦你……去我家告诉我老婆，一块把我的车钥匙……拿来。”

得宝开车拉着母亲和老婆来到镇医院。医院里的医生诊断之后，告诉得宝，说是他母亲基础病太多，突然发生了脑梗死的情况，这一跤，直接后果就是偏瘫了。大概率会卧床不起，言语不清，四肢不能动弹。

“如果不摔这一跤就好了，就不会脑梗死。我如果和娘住在一起也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可是我娘非要住在老宅子里，说是清净……”得宝一个大老爷们，在医生面泪流满面，悲痛欲绝。

“并不是摔倒导致的脑梗死偏瘫的，而是脑梗死之后导致摔倒，从而偏瘫。你就是同你妈在一个院子里，也不可能寸步不离，不是专业人士对这种病没有预见性，根本防不胜防，你在这哭下大天来，你妈也不可能下床了。现在你要考虑的是以后的日子怎样好好照顾好你妈，孝顺好你妈，让她不再受二茬罪……”医生的话很专业也很实在。

但是得宝不死心，觉得昨天还好好的而且能干会吃能笑能说话的母亲怎么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呢？难道以后啥活也不能干，吃也不能吃，笑也不能笑，话也不能说了吗？想起母亲从小到大对自己含辛茹苦的付出，想起母亲一辈子的艰难困苦，肝肠寸断的得宝还是决定把母亲转院，转到市里的医院去诊断治疗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接到得宝电话的杨庆收也火急火燎的赶到了医院。得宝知道，母亲病成这样，不跟母亲的娘家人——他表哥杨庆收说一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有在这个时候，或者子女不孝顺的时候，娘家的侄子才能够发挥出娘家人应有的作用——会理直气壮的、也可以无理取闹的去为自己的姑姑争取权利，并能劈头盖脸的去指责表弟的不周或者不孝。更有甚者可以张嘴就骂，抬手就打，而作为子女的这个时候无论有理无理，是屁都不能放也不敢放的。

杨庆收来到病房，看着姑姑憔悴苍白的脸以及深暗的嘴唇，眼泪不由自主的充满了眼眶，“姑，我来了，您放心……没事的，打几天针，吃几天药就好的。”他姑吃力的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嘴里咕哝了一声，杨庆收把耳朵贴近了也没听清楚说的啥。

满脸沮丧的得宝把同样满脸沮丧的表哥杨庆收叫到病房外边，把医生的话重复了一遍，并把打算把母亲转院检查治疗的想法告诉了表哥。

“我也正有这个想法，毕竟市里的医院医疗水平高，咱必须去再去一趟。如果钱不够，我那儿有。”两个人不谋而合。

事不宜迟，马上转院到市第一人民医院。去了之后一系列检查下来，市里和镇上的结论基本一样。住几天院，打几天吊针，再拿点药就可以回家了，在医院里除了多花钱之外，没有多大意义。

表兄弟两个人衣不解带的在医院照顾了得宝妈一个多星期之后，就拉着病人回家了。

老宅子肯定是不能回去了，得宝两口子照顾病人两边跑肯定不方便不现实，于是直接就把老太太拉到得宝住那个家里了。

得宝执意要把母亲安置在堂屋主卧，他们夫妻两个住堂屋次卧，这样在一个屋子里便于照顾老人。虽然得宝媳妇不怎么情愿，可是看看得宝和杨庆收那哭丧着的悲伤表情，也没敢提出反对意见。只能摔摔打打的把婆婆的被褥衣服都从老家抱过来，同他们两个铺好床，把老人家安置睡下。

得宝又让媳妇给母亲炖了鸡蛋羹，亲自坐在炕沿上，用调羹一点一点地喂给母亲吃，不时问一下母亲烫不烫、愿不愿意吃，并用纸轻轻擦去流在嘴角和下巴上的鸡蛋汁。得宝媳妇和杨庆收就立在床边，看着老人家把一碗鸡蛋羹全都吃了下去。

喂完母亲，得宝洗着碗，让媳妇去村里的商店买点现成的菜，再拿瓶酒，一起吃个饭，从早上忙到晌午歪了，中午饭还没顾得上吃。“你俩想吃的话就去买，我没胃口，吃不下。”杨庆收坐在床前的高凳子上，头也没回的说道。“那让你弟妹下点面条，弄个荷包蛋垫吧垫吧呗？”洗完碗的得宝擎着碗，探进头问表哥。“你吃的下你弄呗，我说了，我不吃，吃不下。”得宝赸赸的把碗放进厨子里，不再说话。

杨庆收看着躺在床上的姑姑，思绪早已回到了以前——小时候因为父母忙着在生产队挣公分，自己基本上是姑姑看大的。姑姑对他真的视如己出，在那个零食匮乏的年代，姑姑总会给他变出几个糖块，一把瓜子，一个煮鸡蛋，或者诱人的瓜果梨桃。还有沙包，柳笛，陀螺之类的小玩具也是心灵手巧的姑姑亲自给他做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姑姑要么花钱买布给他缝的，要么用大人穿过的衣服改的。上过几年学的姑姑还绘声绘色的给他讲孙悟空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的故事……往事涌上心头，眼泪也就填满了眼窝。

一个病人把家里的气氛压的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

临近天黑的时候，得宝母亲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三个人都凑上前去询问怎么了。说不清道不明又动不得的得宝母亲急得满脸通红，三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问她饿了还是渴了一直在摇头。得宝媳妇鼻子吸了两下，说了句“是不是拉了？”三个人才手忙脚乱的掀开毛毯，把床单抽出来，同时又换了一条。得宝媳妇拿着床单去门外河沟里洗去了。

天气渐渐转冷，山里冷得更早，得宝为了不让母亲挨冻，在母亲的屋里安了个一点五匹的小空调。这样母亲整天就不会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青了。

这期间得宝请了长假，也不去市里的厂里上班了。他媳妇也从镇上的窗帘厂辞职了，两个人在家里侍弄庄稼和一点果树。两个人在家侍候生病的老人不去上班打工，没有了进钱项，眼看着捉襟见肘，本来很恩爱的两口子也时常打起了嘴仗。

母亲一开始得病时得宝在心里默默发的“娘养我小，我就养她老”的誓言，在人性和现实面前那么不堪一击。

先是得宝让妻子在家照顾母亲，他去了厂里上班。没过多久，他媳妇也去了镇上厂子里上班了，让一个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的瘫痪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渴了饿了尿了拉了一天没人管没人问，晚上回来的时候得宝媳妇总是指桑骂槐的数落一顿，然后马马虎虎的处理一下拉的尿的。

杨庆收则是三天两头跑过来看望姑姑。头几次来的时候，两兄弟只是吃点饭，来到老太太床前长吁短叹一番，以后再来的时候得宝媳妇就弄几个菜，两兄弟推杯换盏的喝几盅。慢慢的，杨庆收来的次数和频率就少了，变成了一个星期来一次，十天半月来一次了。

冬天不约而至。看着因开空调而每月不断上涨的电费，得宝两口子感觉空调不是耗电，而是他两口子的血液在往空调里淌。最后终于在空调使用了两个月之后彻底拔掉电源了。

“半年了都，一直这样不死不活的，还让不让人过活了？”得宝媳妇一天到晚的没好脸色，不是摔盆就是敲碗。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两餐有时候一餐。同时也从当初的喂饭变成了把饭往床头厨上一放，任凭手脚微微能动一点的老母亲自己吃的满脸饭粒，满身油污。

刚开始得宝看到媳妇这样，还拿眼剜一下，后来就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甚至有时候也对着母亲吼一声：“少吃点行不行，吃多了又糊的到处是。以后一天吃一顿不行啊？啊？”“又哭，真丧气，好好的家也让你哭毁了。”

因为常年卧病在床，两口子刚开始还给他母亲擦洗身体，换洗被褥衣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都免去了。日久天长，屋里面必然有难闻的气味，而且串的堂屋里也是。于是两口子把老母亲搬到了南屋。南屋又矮又小，那是夏天热冬天冷，而且没有窗子，居住环境可想而知。

有一次二十天没看望姑姑的杨庆收来了，一进姑姑住的南屋，一股难闻的臭味把他给顶了出来。他硬着头皮忍着各种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来到姑姑床前，看着骨瘦如柴的姑姑和满身的褥疮，转身给了表弟一个响亮的耳光“魏得宝，你还是人吗？我当初怎么和你说的？让你好好照顾我姑，你就是这样照顾的？”这一巴掌打的得宝满眼冒金星。怒气未消的杨庆收又抬腿给了得宝一脚“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觉得她不是你亲娘吗？养母永远比生母大知道吗？你忘了你娘是怎样疼你的了吗？……”

得宝捂着红肿的脸一个屁都不敢放。

杨庆收又是洗又是擦，地面桌椅床单被罩洗了一个遍。又弄了一盆温水，慢慢的把他姑的全身擦了一遍。又把让得宝买来的褥疮膏轻轻的擦在有褥疮的地方。

杨庆收打骂了得宝一顿，气鼓鼓的回家了。照常的半月二十天才去看他姑一次，忙的时候一个多月两个月都去不了一次。

得宝两口子在杨庆收打骂之后收敛了几天，不久就又我行我素，对瘫痪的老母亲不管不问了，大有让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终于，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的午后，闻到得宝家一股别样气味的邻居给在市里厂子上班的得宝打了电话，三天没回家的得宝连忙给去娘家三天的妻子打了电话并赶回家，看到的是早已断了气的母亲。

床头用水泥板搭起的桌子上是长了毛的五六个馒头和一碗落了几只苍蝇的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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