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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羊史记.看新鲜的历史

撰文：琴剑霜月

编辑：吃硬盘吧

插画：发达蚊

在几千年的华夏文明史中，贪污与反贪一直是史书中屡见不鲜的主题，但贪污起源于何时，恐怕很难说得清楚。据说原始社会后期形成了诸多部落，酋长们有了支配权，想将一些财物据为己有，那可能就是贪污之源了。贪腐伴随权力而生，巨大的权力产生巨贪，远者如赵高侵夺民田，操纵赋税，控制国库，终致秦帝国覆灭；近者如刘瑾严嵩等贵极人臣、富甲天下；微小的权力也能产生小贪，小贪虽不像巨贪那般骇人听闻，但却人数众多且交织成网，互为声势，恰似帝国大树上无数的小虫，不知不觉便将树干腐蛀一空。小贪权力虽小，却大有那为了黄白之物，不惜铤而走险，乃至草菅人命之徒。这等人若坐在庙堂之上呼风唤雨，还不知会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比如今天说的这桩奇案，便是一例。

#01.

大清乾隆年间，徐州有个郎中名叫朱天魁，此人医术高明，擅治各种恶疮，开了一家医馆，可谓药到病除、口碑上乘，因此生意红火，家境殷实。朱天魁有一独子朱立，四十岁时所得，与老妻爱如珍宝，不免宠溺过头。这朱立从小不爱读书，唯好飞鹰走狗、嬉游无度。到了十八九的年纪，仍是游手好闲，整日带着自己那名唤“五色玉顶无敌将军”的鹌鹑，走街串巷。老两口管不住儿子，就想着给他说个媳妇儿，兴许成了家，便安分有正形了。于是这日朱立出门前，朱天魁便叮嘱他速去速回，好带他去见一见相亲对象。

不想日已西斜，仍不见朱立回来。朱天魁本未在意，又过了几个时辰，已是月上柳梢，四下阒静，老两口这才着了慌——儿子即便出去浪，也断不会在外留宿，难道是遭遇了不测？心里不住打鼓的朱天魁于是挑着灯笼出去找寻，可一夜过去，丝毫没有收获。

转过天来，朱天魁医馆开张，正在馆中魂不守舍，便听街上有人叨咕：“云龙山西小树林里，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朱天魁闻得，忙带上老妻前往徐州郊外云龙山，一路上心里突突：既是希望寻得儿子踪迹，又怕那无头男尸真的便是自己儿子。

夫妇两人到了小树林，见了男尸，细细端详之下，不啻遭受了晴天霹雳：尸体虽无头颅，但看衣着身形，不是朱立，还能是谁？老妻经受不住打击，当场昏厥；朱天魁脑中一阵晕眩，勉强站稳，早已老泪纵横：哪个天杀的贼子，让我朱家绝了后，我拼了这条老命，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挖出来！

#02.

心里虽然恨恨，但朱天魁一个安分守己的老郎中，哪里有缉拿真凶的本领？这差事还是要由徐州知府来办理。那么此时在任的徐州知府吴继祖是个什么人呢？他便是我们前面说的那种“小贪”，无利不起早，知府这个位子在他眼里不是给一方百姓做主，而是为自己捞银子、赚票子的。吴知府接了朱天魁的案子，将案卷拿在手中直咂嘴：“朱郎中啊，破案虽是府衙职务所在，但如今毫无线索，想要找到凶手却也要费一番心力啊”。

朱天魁怎会听不出吴继祖话中之意？“大人放心，但凡能将我儿子头颅找回之人，我愿出一千两银子答谢。找到凶手，另有重谢！”

“哈哈，朱郎中果然是个痛快人！”吴继祖听到“银子”二字，顿时眉开眼笑，“你且回家埋葬儿子，节哀顺变，这捉拿真凶之事，便落在本府身上罢。”

按照吴继祖的想法，先将告示张贴出去，假如很久都没人带尸体头颅领赏，这一千两银子自己便独吞了。告示张贴了十几日都没有消息，吴知府正暗自欣喜，不想这日忽有一个叫花三的人来到府衙，声称发现了朱立的人头。据花三所讲，自己是在黄河浅滩偶然发现的人头，已经腐烂不堪。但朱天魁老两口思子心切，也未加细认，便领了头颅，回去隆重下葬，此处不表。

#03.

头颅虽已寻得，真凶依旧没有下落，怎奈吴继祖搜刮钱财在行，断案治狱却委实没那个本事。两三个月过去，这事儿早就被他抛在脑后了。

吴知府忘了命案，朱天魁却仍每日失魂落魄一般。说来也巧，他这日外出行医，却在街上瞧见一个年轻公子腰间挂着鹌鹑袋，而袋中鹌鹑正是朱立往日视若珍宝的“五色玉顶无敌将军”！这公子即便不是凶手，也必与凶手有莫大的干系！想到此节，朱老爷子立刻上前将那公子揪住，吵吵嚷嚷闹到了知府衙门，吴继祖一听有了案情新进展，想到朱天魁的“另有重谢”，忙打起精神，升堂问案。

原来这年轻公子叫丁刚，本是淮阴人氏，家境贫寒、父母双亡，不得已投奔了在徐州经营客栈的姑姑和姑父，因此认识了住店的商人胡昌运，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结为好友。三个月前，胡昌运偶然买到了这只“五色玉顶无敌将军”，但他随后要北上山东，这鸟儿带在身上多有不便，于是便寄放在丁刚处照料。

显然，要想得到进一步的线索，便需找到这个叫胡昌运的客商。吴知府捻了捻两根鼠须，故作迟疑状：“朱郎中，看来这案子又牵涉到了山东地面。想要抓住真凶，弟兄们便要劳苦一番，可这路上的一应吃住……”朱天魁会意，“小民明白，只要能为我儿报仇伸冤，一应花销都在小民身上！”当晚，他便又将两千两纹银送到了知府衙门。

#04.

要说这吴继祖真是心肠黑透，您道他收了银子，真的去认真办事？非也！拿了银子的吴继祖连夜升堂，逼迫丁刚招认自己便是那杀人砍头的贼子。丁刚自然不招，却熬不住严刑拷打，血肉模糊之下只得胡乱认了。吴继祖唯恐夜长梦多，将丁刚打入死牢，上报刑部，数日后刑部批文下来，吴继祖遂将丁刚就地问斩！鲜血四溅之处，一缕冤魂直冲九霄！吴继祖又笑纳了朱天魁数千两银子，此案便算了结了。

哪知胡昌运从山东运货归来，得知了好友丁刚遇害之事，悲愤交加，径直到了徐州府衙，当堂对质。他一口咬定这“五色玉顶无敌将军”乃是自己从一陌生男子手中购得，许多看客都可以从旁作证。何况区区一只鹌鹑能值多少银钱，怎会为它谋财害命。堂上的吴继祖脸红一阵白一阵，哪还由得他继续往下说？大喝一声，便将胡昌运拿下，押入死牢。此番他连拷问的环节都省去，干脆在胡昌运熟睡之时，拉着他的手画了押。可怜胡昌运为友伸冤，却同样落了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吴继祖连害两命，又惹恼了胡昌运一位挚友。此人名叫田广，一方面他知道胡昌运买鹌鹑的内情，一方面他又恰好是朱天魁老妻的侄子，了解吴继祖收受钱财的内幕。田广虽然义愤填膺，但自己人微言轻，徐州地面又是这吴继祖一手遮天，想要将官司翻过来，还需到紫禁城金銮殿上，请当今圣上做主！主意已定，田广不顾十冬腊月的寒天，毅然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途。

#05.

升斗小民，皇帝岂是你说见就见？田广没别的法子，干脆跪在皇宫门口，顶着纷飞的雪片，不吃不喝不眠几个昼夜，终究体力难捱，昏了过去。待到醒转过来，已是在京城的一家客栈中，店里伙计告诉田广，有好心的官员路过此地，将田广的御状呈递给了乾隆爷，又帮他找了这个安身之所。乾隆爷对此事也是雷霆震怒，下令细细调查，教田广身体恢复后便回徐州听候差遣即可。

田广如何感激皇恩浩荡、回徐州，暂且不表。单说乾隆皇帝此时正值37岁的壮年，尚未如晚年那般好大喜功、贪图享受，正要一展宏图，承父祖基业，延续大清盛世。他决定亲往徐州，审理这鹌鹑奇案！

已将案情在路上熟稔于心的乾隆不日抵达了徐州，他随即传唤知府吴继祖，又命田广来自己的行宫问话。

“田广，当时胡昌运买鹌鹑时你在场，可是实情？”

“启禀皇上，确是实情。”

“若再见到那个卖鹌鹑的人，你能认出来吗？”

“能认出来。当时卖鹌鹑时他挑着一副挑子，上有竹篾、箩圈、铜丝之类，看样子像个箩匠。”

乾隆沉吟片刻，问吴继祖道：“吴知府，你们徐州城里有几家箩匠？”

吴继祖自打乾隆问案开始，便已是面如菜色，此时哆哆嗦嗦回道：“这……下官实是不知”。

“身为父母官，却不知自己治下的情况”，乾隆冷笑一声，倒有那胆大的小吏上前道：“禀皇上，徐州只有一家箩匠，在城南关。”乾隆于是传旨，命人将箩匠带来。

不一时箩匠带到，只见他双眼滴溜乱转，不住发抖，“小民刘七叩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田广在一旁仔细打量了刘七一番，高声道：“不错，此人正是那日卖给胡昌运鹌鹑之人！”乾隆闻言，面色一沉，“刘七，那朱立的鹌鹑如何到了你手中，敢不从实招来？！”刘七早吓得面如土色，于是一五一十将缘由说出，这桩鹌鹑命案终于真相大白！

#06.

原来刘七数月前挑担经过云龙山西小树林时，偶见树上挂着一个鹌鹑袋，里面那只小鹌鹑正露出脑袋，四处张望。刘七听说这鹌鹑类似斗鸡，上好的一只能卖不少钱，顿时见财起意，上前摘下袋子，便要据为己有。正在这时，忽从树后转出一个似是刚解完手的年轻人，见有人偷自己的鹌鹑，大喝一声，两人扭打在了一起。刘七怕年轻人将自己扭送官府，情急之下从挑子里拿出长刀，本想吓唬吓唬他，可年轻人依旧不依不饶，结果刘七一个错手，这年轻人竟是命丧刀下。刘七吓得魂飞魄散，看四下无人，一狠心将死尸头颅割下，找个荒坟埋了。随后又将这鹌鹑找了个客商卖了，本以为就此干净，不想今日东窗事发。

事情既然水落石出，朱天魁也认领了儿子真正的头颅，那么假头颅又是谁的呢？乾隆继续拿问那自称找到人头的花三，不想另有隐情。

花三是个浪荡子弟，不务正业，专擅吃喝嫖赌，勾搭大闺女小媳妇儿。他认识的一个鳏夫郑老大，近来娶了个逃荒的小女子叫金银花，年轻貌美，浑身又一股子浪劲儿。两人眉来眼去几回后，便勾搭到了一起。金银花想要和花三做长久夫妻，恰好此时朱天魁悬赏头颅的告示一出，这对奸夫淫妇便在床笫间定下了计策，先是由金银花下毒害死了郑老大，随后花三割下头颅，在水中浸泡数日，待腐烂得看不清样貌，再呈递官府。

听罢花三的交待，乾隆不由得叹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草菅人命之事！只为几千两银子，吴继祖便害死了两个无辜之人，还让两桩凶案的真凶逍遥法外！这难道就是自己要创造的河清海晏，天下承平？联想到自己即位之初湘桂边的乱民暴动，还有如今南方各省白莲教的零星秘闻，一向踌躇满志的乾隆不由生出了悲凉无奈之感。自己治国之能，比之皇阿玛和皇玛法仍是相去甚远，而即便是这两位先帝，在惩贪除恶时也常有力不从心的喟叹。吴继祖这样的贪官固然要千刀万剐，可遍天下州郡，如此贪官如过江之鲫，清官则如凤毛麟角，朕又如何能杀得完这些大贪小贪，杀了他们，谁又来为朕治理这一方水土呢？

北风萧瑟，残阳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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