孢子存档(孢子存档没了)

劳拉·克劳馥是我记忆里的初代女神。

她的人生是坎坷的，在父母意外离世后，她继承父业，开始在世界各地探寻古迹，在没有地名、只有经纬度的坐标之间冒险，扩展世界的边界。

其实按照当下的审美标准来看，她并不美丽：国字脸上的五官扁平而模糊，身材也有些过于 “尖锐” 了，给人一种不真实感。但她的身手、勇气以及冒险精神真实地吸引着儿时的我——直到这张盗版游戏光盘租期到了，我不得不还给音像店。

这就是我的初代女神——劳拉·克劳馥。图源：网络

没错，劳拉并不是真实存在的碳基生物，而是 1996 年发行的游戏《古墓丽影》里的主角。她的故事，其实都是游戏赋予她的。

这款融合了解谜、冒险、动作的硬核游戏难度极高，通关极其困难。我和我爸在电脑前轮流操纵着劳拉女士跳跃、游泳、射击、攀爬、奔跑，不知疲倦。通关那天，我俩顶着厚重的眼袋相拥而泣。远方窗外的天空，正微微泛起鱼肚白。

游戏通关了，劳拉女士的冒险结束了，我在电子游戏世界里的冒险，开始了。

盗版游戏盘，两元租一次

那是一个进机房要穿鞋套的年代，像 ALIENWARE 这种高性能游戏本还未走入寻常百姓家。我们排队在走廊穿上鞋套后才能走进机房，宛若一场庄严的朝圣。男生在 4399 网页上玩真人快打，女生在 QQ 空间互踩，不时会传出一句 “我们结婚吗”——那是我们在为 QQ 宠物相亲。

那时我是幸运的，没有人脸识别的年代也没有青少年模式，划时代的电脑游戏还未被划为精神鸦片，不想养鸡娃的父母也任由我快乐成长。流连音像店成为放学后的固定行程，租一张 2 元的盗版游戏碟便是当日的最高消费。

父亲用一年工资买来那台大屁股的厚重台式机，以至于来年天天都加班赚钱养家。我得以在他下班前独享其成，把 3.5 英寸软盘里的无边快乐装载在 128M 内存的电脑里，在游戏中开启崭新人生。

在《红色警戒》里，我是苏联军队指挥官。第一个任务便出师告捷：五角大楼被我轻松地夷为平地。在像素风军队的欢呼声中，我开始了戎马一生。

五角大楼被我炸成了三角大楼。图源：网络

和其他指挥官（也就是玩家）不同，我在正版光碟中看到了这款古早游戏的完整剧情：二战后的爱因斯坦发明了时间机器，回到了战前杀死希特勒来避免二战发生。但他得手后却发现，德国的覆灭导致了苏联的崛起——以苏联对抗盟军为主战场的二战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在简单模式里，我连战连捷，剧情不断推进。我从一个低军衔士官成为了苏联常胜将军，苏联情报官佐菲亚·瓦西里耶夫娜·科瓦列夫斯卡娅少尉（为了省事儿，下称佐菲亚）也对我赞赏有加。

游戏中的剧情片制作非常精良。图源：公众号云游姬

在游戏以外的某个平行宇宙中，美国队长打赢了二战，收获了与卡特特工的爱情。与之相似，最终，我的军队也征服了世界，而我，似乎也赢得了佐菲亚的芳心。在任务的最后，佐菲亚用一句话让我至今难忘的话，给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

“莫斯科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是今年或许会有一点不一样。”

佐菲亚向我致以崇高的敬礼。图源：公众号云游姬

和莫斯科的冬天一样寒冷的，是《仙剑奇侠传》里锁妖塔所在的蜀山之巅。在多数单机游戏里，通过读取存档，我的人生总有机会重开。但在《仙剑》中，我，余杭镇第一侠客李逍遥，御剑术炉火纯青，却怎么也改写不了痛失挚爱和挚友的人生。

锁妖塔里永远在一起的誓言下一秒便分崩离析。图源：网络

在锁妖塔里，我失去挚友林月如，在终局之战中，我失去挚爱赵灵儿。无论怎么重新来过，我都无法改变游戏预设好的情节——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锁妖塔前林月如活着的情节永远存在存档里，在游戏终场动画赵灵儿牺牲的场景出现前，拔掉电脑的电源线。

无论怎么重新来过，大侠都在某些地方注定失败。图源：网络

硬给游戏赋予一些形而上的价值，总有一种强词夺理之嫌，但它们确实给儿时的我上了一课。《红警》早早地告诉我时间旅行电影反复强调的祖父悖论：一个妄想回到过去杀害祖父的逆子注定失败，打破时间的连续性改变不了万物的内在因果，活在当下是改变未来的唯一途径。

而《仙剑》让我意识到，得到和失去，都是人生常态。

《仙剑》中，李逍遥回到过去，把小时候被赠予的木剑送给儿时的自己，完成了因果循环。我也在这里存档，把童年的回忆永远封存在此刻。

街边小网吧，两元一小时

在游戏中经历了这些得与失后，我得到了成长，却失去了自由。应试教育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拽着我往前走，从中高考被提上日程开始，一切和玩乐相关的活动都失去了黑格尔所说的存在的合理性。

在学生时代，爱情的萌芽被扣上早恋的帽子，友情的维系被父母接送的车辆隔开，体育与艺术被特长生升学模式赋予功利化的目的——在寻找压力的出口时，我四处碰壁。回到家中，我试图打开电脑，在游戏里找寻最后的舒适区。

我再次碰壁，电脑被我爸设置了密码，一个不是任何人生日的高级密码。

回想起来，我能理解这个行为。那时，比李阳还疯狂的杨永信成为游戏之外的大魔王，爱玩《魔兽》的小孩被比喻成一头在现实中也会横冲直撞的魔兽——游戏污名化的社会下，每个不一定真的有瘾的网瘾少年都被定义为堕落的亡灵和兽人。

游戏里操纵亡灵兽人和现实中成为三好学生并不冲突。图源：网络

迟迟无法破解的电脑密码，迫使时任学习委员的我不得不加入放学去黑网吧的队伍，租游戏光碟的 2 元被省下来用作上网费。虽然键盘的缝隙中满是烟灰，街头混混和无业游民的叫骂此起彼伏，但桌面上种类繁多的游戏还是让我感到不虚此行。

彼时，5G 时代还未到来，联机对战的游戏使得局域网的魅力远超卡顿的互联网——只要在网吧起身一看，就会发现《CS》和《魔兽争霸》各自占据了网吧的江山半壁。

当时的网吧，充斥着盗版《CS》的初始画面。图源：网络

在《CS》里，世界大战在 dust2 地图里 4V4 对战中上演着：警察阵营由德国反恐部队、法国宪兵特勤队、美国海豹 6 队及英国特别空勤团组成，匪徒阵营由中东游击战士蝰蛇、瑞典北极复仇者、东欧凤凰战士及伊斯兰精英克鲁尔组成——每一次死亡后的重生，我都会成为其中之一。

dust2 地图是比家还熟悉的地方。图源：网络

在开盲盒般的转世轮回中，我最期待成为匪徒阵营的蝰蛇，虽然他红色的头巾和浓密的胡茬在黄色为基调的地图里有些显眼，但他那一身粗犷的着装成为了我的美学启蒙。在 B42、B51、B03（游戏购买装备的快捷键）的熟练操作后，我扔出手雷，喊出 “fire in the hole”，让一切归零在这声巨响。

游戏里最鲜艳的色彩，便是蝰蛇的红色头巾。图源：网络

厌倦了《CS》里的单调对战，我在《魔兽争霸》中展开了更宏大的战争。同时，得益于官方魔兽地图编辑器（WorldEditor），中国玩家们完成了《魔兽争霸》的本土化——地形、单位、触发、音效都可自定义的强大编辑器，让《三国演义》的故事在艾泽拉斯大陆上同时上演——游戏创作者们的有趣想法和无边想象，通过只有电脑才懂的二进制语言表达出来，电脑和人脑的脑波开始更加协调地同频共振。

地图编辑器可以在艾泽拉斯大陆创造出任何地形。图源：网络

《魔兽争霸》衍生作《真三国无双》里，魏国大军势如破竹，把蜀国逼至灭国边缘。于是，在另一版衍生作《守卫剑阁》中，蜀国大将在剑阁做出了最后的集结，捍卫唯一的领土。酣战之际，屏幕映射出背后班主任的身影——和剑阁一样，我也破防了。

就像被拘留的嫖娼明星一样，我的学习委员人设从此崩塌，游戏带来的快乐戛然而止。但在撰写万字检讨书时，我仍然会不时想起那家网吧：那一排排显示屏更加纤薄的机器里，装载的游戏远超家中 128M 内存的电脑，更细腻的画质带来更沉浸的体验。我开始憧憬长大后能自己开一家网吧——实现不了的话，拥有一台这样高性能的电脑也行。

打折游戏，两元一个可惜的是，高中老师 “高考完就解放了” 的诺言并未实现，绩点、论文、工作和北京户口一起成为解放前夕新的战斗，我们不得不通过战胜自我去打赢这场全面内战。

因此，我们的生活像单一主线的游戏一样单调，工作像迟迟未消的俄罗斯方块一样占满屏幕，日益狭小的表达空间让我们每次发声都像在玩文字游戏——现实之外的虚拟世界，成为了战时我们新的电子堡垒。

结束了 996 的工作回到家中，打开 steam 发现《CS》打折至 2 元，毫不犹豫地买下——2 元的快乐虽然只能在虚拟世界中体验，却疗愈了现实中的我们。

但是，数字信息构筑的“虚拟社会”存在于现实之中，那么，虚拟和现实的界限究竟在哪？

三十年前，推理作家冈岛二人写过一本科幻推理小说《克莱因壶》。这是一个数学拓扑学名词，壶底有一个洞，壶颈部扭曲地进入壶内，和底部的洞相连——壶内和壶外，不存在明显界限。

（克莱因壶。图源：网络）

克莱因壶只可能存在于四维空间里，在书中，这多出的一维，便是虚拟与现实。文中主人公要测试一款虚拟现实游戏，这个虚拟世界开了一个口和现实无缝叠加在一起，就像克莱因壶一样。那么，当游戏里也有和现实一样的镜像世界存在，身处其中的人又该如何分清自己究竟在壶内还是壶外，在现实还是虚拟中呢？

当然，三十年后的今天，现有科技还无法在游戏中给我们营造出如此真实的世界，但从 VR（虚拟现实）到 AR（增强现实），我们的电脑游戏在虚拟和现实之间的真空中，向着现实光速靠拢。

玩家们为了获得更真实的体验，也不再满足于鼠标键盘这些常规设备。赛车游戏的外接方向盘、动作游戏的手柄都成为玩家新的义肢。而承载这一切的主体——电脑，也一同迭代，AMD 芯片和 INTEL 芯片计算速度越来越快——比起猿猴演变成人类的百万年，电脑以超越人类的进化速度，颠覆着人类的认知。

AMD 芯片进化的历程。图源：网络

真实的体验往往以人物形象自定义开始，《孢子》中强大的捏人系统带来了更多元的审美。五官、身材、肤色，《孢子》的世界里不再有关于美的标准范式，我把自主定义的美赋予游戏里的自己——尽管美术功底有限，形象难免产生偏差，但至少，这是独一无二的我。

自由度高的捏脸系统是游戏真实体验的第一步。图源：网络

如果说真实的捏脸系统是游戏真实体验的第一步，百分百逼真的画面便是第二步。《赛博朋克 2077》里夜之城的每个场景都极尽写实：打开汽车引擎盖看到的每个部件，摩天大楼和贫民窟的每个建筑，开枪开车的每次物理反馈——赛博美学被渲染到了极致。

逼真的画面是游戏真实体验的第二步。图源：网络

夜之城的真实，大多是用光追效果实现的，这是一种对电脑配置要求极高的技术，可以使游戏里的物体有更真实的光影效果。在搜索引擎里搜索这款游戏所需的最低配置，不是极客的你或许看不懂那些专业的参数，但你还是能搞明白一件事：你手里这台电脑的配置，远远不够。

游戏究竟是什么？专栏作家马修·帕里斯说，“游戏使我们成为人。仅仅为了好玩而做无意义的、没有目标的事情，享受跟生存无关的活动，这是智力的最高表现。”作为拥有最高智力的智人，生存、目标、价值或许并不能被我们完全抛开，但在追求这些意义之外，无意义的事情往往能帮我们打开释放压力的阀门。当排解压力的出口被一一堵死，而如果人类终将成为娱乐至死的物种，那么与其任由时间被短视频切成碎片，我宁愿进入游戏世界——至少在那里，我是车神，是大亨，是冒险家，是造物主，我是我想成为的一切。而对于游戏的价值所在，伯尔纳德·舒兹做过这样的评价：想象一个衣食无忧、心灵满足的乌托邦世界，活在其中的人类早已心想事成，对客观世界已经无事可做，剩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玩游戏，玩游戏将变成人类生活的全部。他说，“游戏是未来的线索；趁现在认真培育游戏，或许是我们唯一的救赎。”是的，虚拟与现实不一定二元对立，玩物也不一定丧志。进入虚拟世界不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而是换个通路表达自我、探索未知的世界。未来，游戏和现实的边界将进一步被打破，我们可以现实中玩实景游戏，也可以在游戏引擎中艺术创作——玩家和电子游戏，都将有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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