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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在白昼

——纪念逝去的二零一九年

这是一年当中的最后几天，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农历腊月初四，月有阴晴圆缺的缺毫不犹豫地占据子夜的星空——缺席的月亮远遁至白昼，砉然破碎，纷纷扰扰从天而降，堆积在冬日的山岗，散落于寒冷的街巷，雪中脚印迤逦，渐渐远去，一行关于光阴的故事。

我穿过一条街就像穿越一个故事——我将这条街，振兴路命名为飘香街，提拉米苏工厂溢出的奶油香味侵入嗅觉，燃烧起我的欲望——我将另一条街，花园路命名为蟑螂街，来自史前最为倔强的生物悄然蔓延，统治着尘土与大地，觊觎我们手里的食物，觊觎我们无法控制的掉落的食物残渣——这些街巷纵横交错，蛛网般构造了一座城，一个瓶中世界，而这世界诞生于一条无边无际的铁路，太古宇宙的奇点，绵延百年站舍，时间停滞与开启的刹那——哦，那是一座新艺术运动建筑，白色墙壁灰色点缀的几何图案（那灰色如同此刻缺席的天空），室内铺着黑白相间的地砖，围镶黄色木质墙裙，西侧正中门上的两串文字：绥芬河，Пограничная（边境站）。

我的城。我在城中行走，生活，消耗着时间，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额前的一绺花发，弹指一挥间的流年，撕扯的月份牌，薄如蝉翼的纸。直到一年终结，远遁至黑夜与追忆——

船诞生在水上，我诞生于遥远，梦也诞生于遥远——城市呢，还有城市，就是我生活的这座城，丛林中的人类聚居地——整晚我都在梦中呼唤自己。我的梦中有一个女子，她穿着红色短裙坐在窗台，长发飘飘，只是我辨不清她的表情，看不见她的脸，抑或她压根儿就是幽灵，据说这世间仅有极少数成年人能够看到鬼魂，他们除了开了天眼的通灵者就是垂死之人。我的梦中有一只体态肥硕的黑猫衔着老鼠从我腋下飞快钻过去。我身子底下是暖暖的火炕（我还居住在花园路南的平房吗，抑或啤酒路南的大楼院？），窗外是风不断徘徊的寒夜，月亮碎成千万片的细雪静默地覆盖大地。每一秒钟的呼唤。我的梦中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下巴生长出一颗痣，他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我吗，抑或我是另一个渴望自己能够成为别人的男人，如果命运翻转，光阴逆流，生于公元前大汉帝国的我或许正站在烽火狼烟的城墙上俯瞰攻城的蛮夷，厮杀声早就令我厌倦，使我疲惫，然而我不处不独自面对，一次次的，用我的头发用我的皮肤来抵御灵魂的杀戮，一次次的，用我的眼睛用我的血来抗拒光阴的溅落。城池陷落，梦于遥远的地方熊熊燃烧，于是我整晚焦躁，整夜一个词接一个词地造梦，一个词接一个词地删减，再重新书写，造句，用词与词押韵，用句与句击打节奏，如同一位兢兢业业的布道师走在暗夜，肩膀和头上落下了雪，写作是我虔诚的宗教，书籍是我肃穆的庙宇，我膜拜于黑夜，膜拜雪的纷飞这彻骨的寒意。

然而——

别再和我谈论风花雪月，别再谈论玫瑰，大海，别再谈论虚无缥缈的灵魂——谈论眼前光与影的世界吧，谈论我的肉身，谈论我的呼吸吧——倍受鼻炎折磨的呼吸以及由此导致的失眠，头痛，与窗外的寒冷，我逐渐蜕变，逐渐退化，趋向于衰老与死亡。我的世界不过是一个局限于掌心的小圈子，从海融安居里到花园路，从方寸之地到方寸之地，无数张面孔湿漉漉地闪现于斯，无数双脚带走分分秒秒的光阴与岁月，我又能叫出几个人的名字？——假若谈论，那就继续谈论雪，谈论梦，谈论记忆吧——夜晚凝固为我的记忆，记忆流动成为夜晚，只有坠入其中，我才能获得安宁，须臾之间。

生命也仅仅是永恒中的须臾，我只是这苍茫中的一粒尘，而非落魄的王子——记忆里的音乐盒扭动机械发条粉色裙子的公主翩翩起舞，她总会激发起我的幻想，就像一千零一夜某个遥远方国浪漫满屋，夜的烛光映亮无边无际的穹窿，一位诗人对酒当歌，吟诵长夜未央，盛宴，美女。被缢死的梦点缀瞳孔深处，幻化为月亮，破碎成纷飞的雪，覆盖于视线所及的大地，覆盖于我的两腿之间，欲望的暖流。我在梦中捕捉那个女子，毫不怜香惜玉地褪去她的红色短裙，俯瞰：哦，她就是一个铁皮玩偶，红色短裙演变成粉色裙子，从而骤然失去情色与色情：如今，她，音乐盒上的机械公主湮灭于何方？——是在某处角落锈迹斑斑吗，还是依旧给某个孩子拿在手里聚精会神地上紧发条，抑或早就成为垃圾，被焚毁，被分解，如同缺席的月亮，缺席的天空，如同死后的记忆与漫过记忆的黑夜，月落在白昼。

恍惚间隔壁在弹奏古筝，恍惚间隔壁的小夫妻在争吵，他们去年才新婚——最近几天他们总是在争吵（或许不是争吵，只是他们的嗓门大），从子夜到黎明——还有水流声，哗啦哗啦，远处，遥远处一汩山泉静默地流淌，即便是最为寒冷的腊月也无法迫使它停止。恍惚间岁月之蝶翩翩飞舞半个世纪已经注定于风雨，湮灭于光阴。我一度追寻蓝，渴望水，记忆之石随之不断生长，如同苔藓，如同某种永不停歇的攀爬植物，如同野狗在狂吠，如同一颗子弹疾速迎面撞击向我的胸膛，巨大的力量撕裂开我的身体。

玻璃窗上的不断生长史前蕨类植物，美丽的霜花。黄色车体的三线公交车颠颠簸簸，如航行在海上的帆船，竖起黑色海盗旗。另一个梦中我掠过地面飞翔，我从高处无休无止地坠落，如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我喜欢坐在窗前看街景，一杯茶或咖啡，哪怕只是一杯水，手里捧着册书，博尔赫斯的《阿莱夫》，科塔萨尔的《我们如此热爱格伦达》，或者洛威尔的《生活研究》。心里的一份偏执与执著——我早就不爱看当代中国作家们的陈旧腔调，乏味而又雷同的故事，貌似圆滑的技巧，却又自以为是地鄙夷所有的新生命，虽然我一度指望能从他们当中寻找到那逾越千年的光，一度指望从他们的文字里寻找到李贺和屈原的影子，寻找到曹雪芹的神韵，然而只是徒劳，他们只是异史公笔下的迂腐书生——我喜欢那些隐秘的声音，包括影子倒映于记忆里的，包括一辆辆驶过去的小车，红绿灯，包括一个女孩儿轻盈的脚步，她穿着乳白色羽绒服戴着口罩，包括信手涂鸦勾勒出的一栋房子，一棵树和一只没有面孔的眼睛以及眼睛上面的眉毛，纸上断断续续的线条——我喜欢趴在床上看手机刷抖音，充当无限网络里的一粒尘：假如我不想说话就不必说话，我们都是水底沉船，都在等待解锁喉咙的瞬息。

写作的意义是什么，还有我们直立行走的意义？——可是，我为什么不去写作，用一个又一个词用一段又一段话起伏呼吸，小心翼翼咀嚼镜子里的自己。一只鸟儿掠过窗前，一群鸟儿盘旋。无皮无骨地飞翔，半空中只有羽毛的集合。看哪，写作就是从泥土中寻找到生命的骸骨。穿行过街巷，我在死亡的环绕下前行——每天都有生，也都有死，我们并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我们只能感受到浩瀚无垠，以及浩瀚无垠中的渺小。我们只能感受到时间的纷至沓来，还有这城市，身体给双脚带走，灵魂悬浮于半空，如系在绳上的氢气球，色彩缤纷，哪一个属于我？

我们在造冬天，造雪，造灵魂，造形形色色的节日。瞳孔里的世界就是我的全部，我在挥霍没有界限的语言——我一度指望这些语言能够迷幻我的灵魂。为什么我会如此着迷于灵魂？倏忽间回想起两年前的夏天，最为炎热的七月，我正走在花园路南端的路段，一只鸟儿，刚刚学会飞翔的麻雀突如其来地闯进我的掌心。它在搏动，热度，心脏，呼吸，鲜活器官的声响。张开手的刹那，它重又飞了出去，跌跌撞撞，低掠过路面。我知道自己耽于梦中的流涎，我的迷醉，对文字，对诗，还有缺席的月亮和天空。在那圣殿，我砸烂了一个又一个偶像，使之成为废墟。或许那里本就是一座失去了神祇的废墟，本就是荒芜之地，愚昧与野蛮横流，夏日里蚂蚁筑巢，蝇虫嗡嗡，冬季白雪皑皑，大地陷落于虚无。

十三年前还年轻的你骤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一辆风尘仆仆的长途大巴，一件膨胀的白衬衫，熊猫眼，偌大的皮箱，潮汐般涌下车的乘客来自南国炽烈的爱情。我从你迷人微笑的唇齿间安放本已逃逸的灵魂，我逗留在你温热的胴体里释放我的梦，梦中月亮砰地坠落于水面，激荡起片片雪花濡湿我的衣角，一头雌鹿奔跑过雪地的足迹，迤逦至遥远。哦，哦这是一首诗吗？——抑或只是灵魂的一呼一吸，心的搏动。剖开我的胸腔拿起我的内脏吧。在一些人眼里它就是散文无法将之定义为诗然而我坚信它就是一首诗流淌于我的血管止息于黎明淹没于雪，我写诗只是为了解析我写诗的冲动与执著只是为了歌颂别无他选无法复制的梦，我想死在腐烂文字的雪地里，它将确保梦的真实，确保梦的存在以及我的存在。

我渴望你的存在，期待你的陪伴——

我想我别无所求。我想我所求甚多。我在一张纸上写下我的名字，把自己翻译成词语：词语并非只是一串源自太古的符号，承载它的是绳结竹篾纸张和网络，以及人类的口腔。它将会湮没于最为辽阔的宇宙。我在独自喃喃低语，述说我的故事（我在奢望着什么吗？）。一滴一滴的意识滴落进日子里，发出一声叹息——叹息爆裂在胸腔，我看到了你在微笑：我的身体迎向你，我的手臂环绕，如死亡环绕着我。两腿之间灼热的意念，元神出窍，一次迷狂的庆典，一种神圣的仪式，生命在孕育，繁衍。如果停止繁衍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去灭绝，不如去死，如亿万年前称霸地球的恐龙，如死亡之前的宇宙黑洞。杯中波影，噪声鼎沸，西比尔的梦悬浮于夜空，城也悬浮于斯，仅凭意念存在，不朽的神迹，我在乞求掌心尘土的流逝，我被装进玻璃瓶子里，时间化石，西比尔的雄蕊。我们等待死亡如同等待一封早就知晓内容的信件。我，此刻安静如雪。黄色恐龙般的扫雪车隆隆驶过，黑色贪吃蛇般的轮胎口尾衔接不停游动，扬起迷蒙雪雾。纷至沓来的不是繁华与熙攘，而是古旧的记忆，以及古旧记忆里的故事，关于黑夜，关于永恒。我与苍天对话，未来五十年——五十年后的人们会用灵魂记忆我，会将我归于古旧记忆里一个关于风雨的故事，一个关于用生命祭祀梦的故事。

请不要忘记我。

（黑龙江省-绥芬河市，2019.12.2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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